是拓荒 也是傳承 — 專訪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院長陳家亮教授(1988/醫學)

 

在安穩的大機構平步青雲,與在未知的領域開拓新天地之間,該如何選擇?當眾人都選擇順走康莊大道時,那蜿蜒曲折的小徑又會引領我看哪種風景?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院長陳家亮教授(1988/醫學)出身基層,憑努力和意志在公開試考獲佳績,卻毅然選擇當時才剛剛成立,連教學樓也尚未完工的中大醫學院,從而踏上一條獨特而精彩的人生之旅。今天負責帶領整個中大醫學院的陳院長,肩負教育培訓未來醫生的重任,但從未因此而感自滿,反而不斷在醫學科研上尋求突破,更時刻提醒未來醫生們要刻己謙卑,傳承的不單是醫學上的成就,更重要的是對知識和病人福祉的追求。

回看行醫教學的這段漫長旅途,無論是拓荒,或是傳承,陳院長牢記於心的座右銘,還是那鏗鏘有聲的四個字 —「止於至善」。

訪問:鍾啟然(2000/翻譯)、梁嘉麗(2004/社會學)、黃佩歡(2006/宗教研究)

  

是「另類選擇」也是一片新天

「報讀大學時,我選了中大醫學院,那時中學的班主任很憤怒,教訓了我很久!」陳院長憶述當年選擇中大,在同學之間可說是「離經叛道」。中大醫學院成立於一九八一年,當年成績優秀而有志學醫的同學都傾向選擇另一所歷史悠久的醫學院。在這個背景下,當年中大開放日介紹新成立的醫學院講座,卻扭轉了陳院長的想法,也間接塑造了他的一生。

當時中大醫學院的教學大樓還未建成,在理學院的講台上,醫學院教授的陣容卻是星光熠熠,有來自牛津大學,也有來自劍橋大學,年輕的陳院長心裏起了一個疑問:「為何他們不留在名牌大學而來中大醫學院做『開荒牛』?這裏應該有着不一樣的吸引力。」他一再問自己,想走一條早已由前人踏平的康莊大道,還是跟隨個人理想另覓天地︰「選擇另一所醫學院是一條不會輸的路,他們有既定的制度;但我想走一條較少規範的路,看看發展空間還有多大?」他決定拋開一切計算,隨心而行,於是報考了剛成立兩年的中大醫學院。

想像力往往決定命運。因循守舊帶給人們安穩,卻失去創新和進步的動力,陳院長笑言,自己當年就如放棄了藍籌股票,而選擇投資創業板。當然,十多歲的小伙子對未來充滿憧憬,他也不諱言當時太理想化︰「做『開荒牛』絕對是辛苦的,在醫科生圈子內,我甚至可以用『異類』來形容來自中大的這一群。當年我們要面對的不只是奇異的目光,而是專業資格和實習機會等更實際的問題。」

陳院長(前排右一)與當年醫科同學在何善衡夫人醫科生宿舍前合照

 

是困難也是忍耐和團結

陳院長進了中大醫學院後,原本計劃建成的威爾斯親王醫院因工程延遲而暫未能使用。實習醫院未建成乃大家意料之外,學院唯有臨時找醫院讓學生實習︰「當時沒有大醫院願意『接收』中大醫科生,幾經努力下,我們最後總算能到聯合醫院實習。那時聯合醫院規模不大,而一班實習醫生工作的地方,就是三個貨真價實的貨櫃箱。在鐵皮屋內度過『on call 36小時』的歲月,是我們一生難忘的回憶。」

困難總是一不離二 — 解決了實習機會,卻又出現另一更大問題︰「當時中大醫學院未有畢業生,要爭取好成績才能獲得英國醫學總會的認可專業資格;如果我們不被承認,後果將會很嚴重!」競技場上,中大醫科生的起跑線本已落後於人,若要得到認可,就要比別人更努力,才有機會從後趕上︰「我們的成績一定要比別人更好,不能讓人有藉口不承認我們的專業資格。」

面對種種不明朗因素,山城中的他們都頂着極大壓力,除了擔心專業資格認證,又要面對中大在醫學界未有一個強大的校友網絡等問題。正因如此,中大醫學院上下更團結,師兄弟姊妹互相照應,成為一個大家庭。這份深厚的感情維持了四十年,今天不少同窗仍時有聚會;而照顧師弟妹更成為醫學院最重要的傳統︰「他朝在外無論發生甚麼事,也要飲水思源,不會忘記師兄姐和學校」。

陳院長於二零一九年獲頒發銀紫荊星章,後於學院校友至善獎學金頒獎禮上致辭,勉勵得獎的學弟妹

是「出師表」也是「崇基燈塔」

別以為醫科生功課繁重便忽略了書院生活,陳院長對崇基的感情同樣深厚︰「當年選擇崇基,就是因為愛上學院濃厚的大家庭感覺。那時四年一宿,住宿並非必然,我住在順利邨,每天只有一班巴士來往市區,上學還要再轉乘柴油火車回中大。雖然交通轉折,但因為地區上屬九龍,累計宿分未足夠獲編配宿位,於是我便寫了一篇『千字文』解釋宿舍對自己的重要性。」陳院長說這封信儼如《出師表》,情理兼備,一方面解釋回校路途遙遠,另一方面「明志」,主動提出就算是與校園略有距離的文林堂他都非常樂意接受。最後他當然上訴成功,「如願」入住文林堂。

醫學院課業繁忙,陳院長當年還要面對實習、專業資格等挑戰,回想起來,心理壓力真的很大。很多同學會選擇專注學業,他卻堅持參與舍堂活動︰「正因為文林堂位處較遠,有點像『孤兒仔』,回到宿舍就不想再出來,所以與宿友感覺更親切。我最喜歡糖水會,可以一邊吃糖水一邊跟宿友聊天,認識其他學系的同學更可以拓闊眼界。現在我跟不少當年的宿友還時有聯絡,其實有一班來自不同學系而又識於微時的好同學,對日後的社交圈子很重要。」當然時間總是有限,要兼顧學業和課外活動,就要犧牲一些休息時間。那時陳院長住在最角落的房間,每晚挑燈夜讀直至晨霧濃罩着吐露港,遠看就像山頭盡處一盞不滅燈火,於是他在同儕間便得了「崇基燈塔」的美譽。

 

是勇氣也是眼光

當年以一級榮譽畢業,並且獲得「外科金牌」稱號,但陳院長自謙說自己的手「唔夠叻」,沒有選擇在外科發展,而是做腸胃科的研究工作。從進入中大醫學院一刻開始,他已是一個拓荒者,直至往後三十多年的時間,他一直拒絕停留在安舒區,不斷發掘可能性,甚至走前一步,投身一些較冷門、乏人問津的範疇︰「當時腸胃科可說是最弱勢的社群,整個專科只有沈祖堯教授。那時他剛從加拿大回港,以一人之力撐起威爾斯親王醫院的腸胃科。」沈教授的前瞻性是陳院長選擇腸胃科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原因,再一次是來自他體內的「叛逆因子」,說到此,他也忍不住笑說︰「那時的心態是少人的科,發展空間會大一點。我相信沈教授的眼光,和他那敢於去闖的勇氣。」因為這一點反叛,加上一路走來的勇氣和眼光,他今天才能成為首位獲頒「美國腸胃科醫學院國際領袖大獎」的華人。

在未知的領域上打拼,碰壁似乎在所難免,陳院長甚至嚐過要自掏腰包作研究經費的滋味︰「當時先是向學校申請經費,學校認為技術涉及藥廠或大公司,建議我向跨國藥廠申請;到我跟藥廠洽談時,怎料他們卻以研究可能影響業績為由拒絕。」申請經費失敗,大可放棄,但他對科研總有着一種偏執,覺得有意義的研究便應該堅持,於是他和沈教授決定自資研究經費,最終成功在一萬名沙田及大埔區居民身上進行第一期的大腸癌篩查計劃。

大腸癌是今天香港的「十大癌症之首」。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他們成功在血液、糞便、DNA及細菌中發現癌細胞標誌物,在大腸出血前預先診斷大腸癌及腸內瘜肉,及早醫治。正因這份堅持,陳院長的研究團隊造福了無數病人。談起科研項目、說到在前線診症,陳院長對病人的關顧溢於言表︰「跟病人交往讓我很有滿足感,每位病人都面對困苦無助,親身相處讓我直接感受他們的心路歷程。過程令我不停反思,這位病人是否一定要用這個方法治理?是否一定要依照書本上的方法?我能想出副作用較少的新方法嗎﹖」

 

是院長也是學者和醫生

當年的荒野慢慢變得充滿生機,從前的拓荒者也慢慢變成傳承者。雖然治好病人是陳院長畢生最大的願望,但一個人的時間畢竟有限︰「我一生能治好多少位病人?如果把知識和經驗授予學生,受益病人的數目就能以幾何級數上升,我相信的理念也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七年前陳院長成為醫學院院長,但他堅持在行政工作以外,繼續研究、行醫和教學︰「醫生是我的終生職業,而教學則是我興趣,能與師弟妹相處我十分開心;科研亦很重要,是推動醫學發展的重要一環。」偶爾遇到崇基的師弟妹,陳院長都會主動說自己也是崇基畢業生;就是這點連繫,讓大家都覺得份外有親切感。

作為一位醫生,同理心跟專業技術同樣重要,而陳院長的成長經歷,正好把他訓練成一個懂得聆聽和理解別人苦難的人。他常常說自己出身草根,在屋邨長大,小時候因為家境清貧而要放棄入讀心儀學校,但這一些考驗都讓他明白病人的困苦。陳院長強調,同理心和善心比單單學業成績優異來得重要︰「成績愈好的同學很多時傾向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有可能會弄巧反拙。當讀書時習慣了『贏』,他們承受壓力的能力也許未必高,因為總是給自己太多壓力,不能接受生命中的『輸』。」正因如此,他十分重視身教 — 他堅持親自帶學生,認為「聽其言觀其行」就是最好的教學方法。早上他們會一起巡房、照內視鏡、然後再巡房,學生每天同步感受和經歷他們指導教授的工作過程和心態。陳院長坦言自己絕非「聖人」,也有鬧情緒的時候,但這亦是學生日後正式行醫時必須面對的壓力︰「我也會『黑臉』,但這正好讓學生見到更立體的情況。我希望讓他們反思,如果自己面對同一處境,能否做得更好,最重要是讓同學信服,以身作則總是最重要的。」

陳院長(後排左六)於二零一三年醫學院與崇基合辦的「春日緩
跑」上與醫學院同學合照

是校訓也是座右銘

坐在辦公室內,院長呷一口香濃的黑咖啡。他是無啡不歡,而沖咖啡的片刻是難得的放鬆時間。別人也許視院長一職為一項了不起的成就,陳院長卻覺得這只是一個中途站,距離終點還有漫漫長路。肩負醫生、學者和院長三個身份一點也不容易,陳院長常以「至善」自勉︰「我覺得自己永遠也有不足之處,但自己從前人身上得到的知識,以至今天努力鑽研的科研,必須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去,社會才能變得更美好。」

常存醫者的同理心、拒絕因循守舊、在自己的專業上力臻至善,就是陳院長的初衷和動力︰「『止於至善』是人生的追求,亦是我行醫、教學及從事科研的理想和抱負。」正如崇基人都仰望着「止於至善」四字成長,無論位置如何,我們總會向着這個似近還遠的「至善」奮力前行。

充滿人情味的「院長醫生周記」

雖然教學、科研和醫務繁忙,但陳院長堅持每周撰寫「院長醫生周記」,分享教學和行醫點滴。一院之長也許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他的筆觸卻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暖。院長周記中,他說過有不少同事即將離職,有些甚至是幾十年的戰友。面對這切身的「離港潮」問題,陳院長尊重每個人的決定,包容不同的想法。至於陳院長自己有沒有離開的打算?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只要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就一定會留下來。」

凍齡秘訣

陳院長的外表遠較實際年齡年輕,問及他的「凍齡」秘訣,他先打趣道︰「應該跟我長年在醫院工作,吸入了不少防腐劑有關吧……」當然陳院長隨即認真地分享:「首先感謝媽媽給我優良的遺傳和照顧,可能我有比較健康的腸道微生態。腸道是人體重要的免疫器官,身體百分之七十的免疫細胞都在腸道生成,與整體健康息息相關,所以從小多吃有益的食物,培養健康腸道十分重要。另外就是心態,所謂『相由心生』,我相信經常保持積極樂觀、對事物保持好奇心、精益求精,都是讓我看起來比較年輕的真正原因。」

陳院長又補充他喜歡在晚上緩步跑,每天晚上都和鄰居在家附近慢跑約六公里。晚上空氣比較清新,跑步除了可增強心肺功能外,亦可鍛鍊身體下盤的強度和平衡。他看見不少年長的病人因為下盤不穩而生意外,甚至大大影響生活質素。隨着年紀漸長,鍛練下盤強度非常重要,故他希望透過每天慢跑可以「儲蓄健康」。

每天要顧及行醫、教學、科研和行政,陳院長的工作非常繁忙,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難免較少。他在家中會非常重視相處的質素:「家人相聚的時間,大家都放下手機,要專心談天分享。」

陳家亮教授小檔案

2000年: 英國愛丁堡皇家內科醫學院榮授院士

2003年: 美國腸胃病學會榮授院士

2004年: 英國倫敦皇家內科醫學院榮授院士

2007-2008年:裘槎優秀醫學科研者

2010年︰ 香港中文大學消化疾病研究所主任、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副院長(臨床)

2013年: 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暫任院長

2014年︰ 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院長

2018年: 日本大阪市立大學榮譽博士、美國腸胃科醫學院國際領袖大獎

2019年︰ 獲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頒授銀紫荊星章

歷任公職包括︰醫院管理局成員、大腸癌篩查先導計劃專責小組非官方成員、食物及衞生局研究局成員、私營醫療機構規管檢討督導委員會成員及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研究資助局學科小組成員等。

2021-07-19T11:50:36+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