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地質學家陳龍生教授
初中的時候,你在做甚麼﹖是自由自在地遊戲人間﹖還是埋首教科書中應付考試﹖
很多人終其一生,尋尋覓覓,也找不到自己的理想,但對陳龍生教授(1978/地理)來說,十三、四歲時他已找到值得窮一生追逐的夢,就是跟樸實低調的石頭打交道,鑽研一段段埋藏在裂縫和角柱間歷遍億萬年的傳奇。
在七十年代,當人們還未認識甚麼是地質學時,陳教授已醉心研究,更成為當時全港第一位研究地質的本地專家。數十年匆匆過去,到今天他對地質學的熱情絲毫未減,在孜孜不倦地教學之餘,還經常帶團到野外考察,只為讓更多人認識我們的家 ─ 地球。
與石有緣
那天是崇基校友會一年一度地質考察之旅的大日子。我們坐在船上,秋風送爽,船緩緩地離開吐露港向赤門海峽駛去。馬鞍山新市鎮的高樓大廈從我們背後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無人小島,島上聳立着巍峨的石塊,或是藏着幾個神秘的洞穴。海水灌進去,又吐出來,翻起千朵雪白的浪花。大自然是藝術家,用上億年的時間,琢磨出一件又一件的藝術品。不一會,一行人便到了荔枝莊。我們走到巨大的石塊前,聚攏在一起,屏氣凝神,靜待主角出場。陳龍生教授此時在眾人中走出,站在石塊上,詳細地解釋荔枝莊的地質結構。幾億年前地動山搖的板塊移動、叫頑石變成細沙的風化過程,陳教授就在幾分鐘內解說完畢,內容生動且深入淺出,即使不懂地質的門外漢,也很容易明白。
石頭才是最好的
我們在荔枝莊的灘上看石,一邊走,陳教授拾起石塊來作解說。這個週末早上沒有熾熱的陽光,但我們每一個都能感受到陳教授對地質那份熾熱的心。石頭是他的老朋友,他回想當年那個十三、四歲的小伙子,抬頭望見山,便好奇山是如何形成的。其他同學都玩耍去了,他卻獨自跑到圖書館看書,希望找到答案︰「那時已知道自己喜歡研究石頭,我不喜歡研究人,石頭才是最好的。」就在那時,陳教授已決定與石頭為伍。幾年後報讀大學,他便順理成章地選了中大地理系,因為系內有一半科目與地質學相關,而中大跟隨美國學分制度可以讓他跨學院修讀物理、化學等科目,為做地質研究打好科學基礎︰「做研究要精,知識基礎就要廣。除了上課,最重要的就是到圖書館。那時不斷從書本中吸收知識,圖書館中關於地質的書,我都差不多借過了。」那些年,圖書的背頁還是插着圖書卡的,借過書的,都會留名,陳教授的名字,永遠都寫在這些圖書卡上。研究石頭半個世紀,陳教授從來不覺厭倦,反而愈來愈熱愛。這天我們在荔枝莊看石,其實陳教授經常帶學生前來考察研究,到這裏的次數已是多不勝數,但他依然拿着相機邊走邊拍,笑言每次來,都有新發現。陳教授在初中已找到最愛,他坦言自己十分幸運︰「十多歲時我甚至已決定日後會做甚麼研究,而到今天我正正從事當時想鑽研的題目!回想選這科很不容易,當時屬冷門,很多人對地質學聞所未聞,同學都問我畢業後打算做甚麼工作,因為當時唸這一科,連教書也不可能!」他對自己所愛的石頭非常執着專一,從來沒有打算放棄。能實踐自己的理想,一生做着自己鍾愛的事,堅持總是首要條件。
在崇基的日子,陳教授念茲在茲的,便是細細碎碎的校園生活。說到從前的大學火車站,他更是喜上眉梢︰「當年一個小時才一班火車,班次很疏落,追火車也就成了我們那一代人的集體回憶。」在火車軌上奔跑追火車,雖然危險,卻不失浪漫。陳教授的大學生活也多姿多彩。那時他替地理學會辦過不少野外考察,沒有老師帶領,同學們卻會自動跟着他跑到馬鞍山上看石頭。當年還是學生的他,沒有經驗,如何率領眾人研究地質?「中學時看書有印象,上到山就能引證,我在中學學報已發表過文章計算斜坡下塌的力學。」艱澀的學問,卻是他快樂的泉源;但追尋學術的道路,永遠都是漫長而孤單的︰「你可以選擇跟大隊走,因為有安全感,但你甘於做羊群裏的其中一隻嗎?走另一條路,或者會遇見意想不到的風景。」
研究地質 香港第一人
因為走了這條與別不同的路,陳教授成了香港首位研究地質的本地學者。在他以前,大部份地質學家都是來自外地或國內的,一九七八年於中大地理學系完成學士學位後,他便到了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唸碩士和博士,之後在美國教了十年書。人在異鄉,心裏卻掛念香港,希望可以回港教授地質學。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終於在一九九三年等到香港大學開設地球科學系,陳教授便回港任教。現任香港大學附屬學院校長的陳教授平日公務繁忙,但是週末更忙,因為他會帶隊到野外考察,每年有多達四、五十天在郊外研究和教學。為了研究,陳教授足跡遍佈全球,更在荒漠極地經歷過不少驚險之事︰「在美國教書時,我帶學生到蒙大拿州做研究,幾個人駕着車鑽進荒廢了的火車隧道,怎料裏面原來積雪很厚,車被卡住了,進退維谷,只好棄車。當時我們都沒有帶電筒,唯有摸黑向前爬。」爬了兩公里,終於看見一點光,他們向着那唯一的光源再爬了四十多分鐘,幸好最後脫險︰「回到住宿的地方,其他沒參加的學生竟然大喊抗議!為甚麼?他們說這樣好玩的探險,怎能不帶他們一起去﹖」
最接近死亡的一次,陳教授帶隊到台灣,其中一項研究活動就是沿着河划艇看地貌。怎料急流把學生的艇沖翻了,有學生被困在艇下面,陳教授見狀立即下水幫忙救人,卻被急流沖走,身上的救生衣更卡在河底的兩塊大石之間。水流洶湧地在他頭上不斷流過,他嘗試掙扎,卻依然動不了︰「我心裏沒有害怕,平靜間閃過一念頭,原來一生的完結,就是如此。」幸好水流一直在沖,卡着的地方最終鬆開了,陳教授才得以脫身。他描述這事時,臉帶笑容,如在說別人的故事。對大自然心生敬畏,繼而參透人的渺小;生死一剎的驚險,在陳教授的豁然笑聲中盡化成閒談間的小故事。
不愛景點 只愛石頭
為了研究,陳教授走遍世界各地︰西藏、大峽谷、南極、格陵蘭、澳洲卡里基尼國家公園、冰島、意大利……然而叫陳教授樂在其中的,並非觀光旅遊,而是在不同地方,能看到不同的地質結構。時常周遊列國當然羨煞旁人,但陳教授對此卻抿嘴一笑:「我沒有周遊列國呢!到過意大利多次,卻從沒去過威尼斯、佛羅倫斯;每次都是去研究石頭,大部分時間都在野外,有時三、四天都只停留在方圓幾百米範圍內考察,風景也不一定漂亮,岩石可能在工地或垃圾堆旁,這可以是很苦悶的。其實每次實地考察的時間都很寶貴,我們爭分奪秒地專心研究,也沒太多閒情想其他了。」
香港人旅遊,同樣也分秒必爭,行程排得密不透風,就是為了看最多的景點,陳教授對此卻不以為然︰「那些教堂嘛,只有幾百年歷史,太新了!我當然選擇到山區去看那些二億年的石頭啦!哈哈!」別以為研究地質的人,多半嚴肅刻板,陳教授可是妙語連珠呢!在解釋複雜的理論時,他會偶爾加插一兩個笑話,而且面不改容,弄得哄堂大笑,然後他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分析地質結構的特徵和形成過程。其實,要體會陳教授這幽默的一面也不難︰當你談着熱愛之事,不也是會自然地談笑風生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