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是為了…… — 梁嘉麗(2004/社會學)

旅行的意義

統籌及整理︰梁嘉麗(2004/社會學)、麥嘉輝(2016/新傳)

凌晨四時,我在蒼涼的西藏街頭,跳上預約好的電召車。殘舊的車子向着山中密林駛去,穿過一些村落,前路一片漆黑,只有車頭大燈照着前路。這時司機突然煞停車子,原來小路上橫躺着一棵大樹,是昨夜的風雨把路旁一棵大樹吹倒了。前無去路,我們唯有繞另一條路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心急如焚,十分擔心能否趕及。車子疾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下車時,天邊已呈現一片魚肚白。下了車,我踏着泥濘,慢慢往上攀登,往廟宇的後山走去。頭上數十隻禿鷲在盤旋着,而且不斷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聲,我腳下卻每一步都踏着不知名的白色碎片。身邊有藏人經過,步伐沉重,揹着大包,一直走上山。當我到達山頂時,天已亮了,眼前出現一片平地,中間空曠的地方呈圓形,正中央則放着幾塊大石。剛才那個從我身旁走過的藏人,這時把大布包放在空地上,附近還有幾個人放下同樣的布包,然後離開。禿鷲漸漸聚集在平地的另一邊,睜着圓圓的大眼,蓄勢待發。

天葬師緩緩地走進空地,打開布包,白骨和肉血便散落一地。他手執石斧,把骨肉打得稀爛,以方便禿鷲啄食,同時把先人的靈魂帶往極樂。回想走上小山時,腳下那些白色碎片,就是從禿鷲口中跌出來的白骨碎片 — 一切關於天葬的景象,只剩這些零碎的片段,倒是那股惡臭,一種只會從屍身發出的味道,卻永遠烙印在我腦海。人的身軀,終究只是一堆血肉,甚麼也帶不走,「臭皮囊」最終化成糞土,或變作樹木的養份,或成為禿鷲的食物,甚或燒成灰燼。那是二零零四年,我的畢業旅行,也是我第一次背包遊 — 這是喜愛旅遊的源起,也是我人生的起點。

 

花光積蓄 歐遊一年

工作了八年,想給自己一個更大的挑戰。在二十九歲那年,我決定辭工,放下一切到外國去生活一年。早於一年前,我已開始讀德文。考到初階證書後,便申請德國的工作假期簽證(Working Holiday Visa)。五年前的二月,我拿着所有積蓄,飛往柏林。那年天氣特別差,整個月都下着雪,街上灰蒙蒙的。我雖然學過德文,但程度只夠作簡單溝通,根本沒有公司會聘請,最終只能到中菜餐館比較集中的地區,挨家挨戶拍門問是否請人。找了兩個多月,終於碰見一家有空缺的。因為德語不流利,我只能在水吧負責洗杯、預備飲品和清潔等工作。
雖然只做了六個星期,卻是個難得的體驗。我在當地作為二等公民,還要被中國人老闆剝削和壓榨,以低於標準工資一半,做雙倍的工作。成為勞動階層,是我前所未有的體驗。如果我一直留在香港這個安舒區,我根本不會重新檢視自己的身份認同。人的身份從來都是流動的,在不同的環境下,就會遇到不同對待。在香港或許你是大學畢業生,有穩定的工作;但到了外地,你只是另一個廉價勞工。當身份認同改變了,就要隨時改變自己的態度和想法。我學會了體恤和敬佩所有付出勞力而換取報酬的人,真切地了解工作無分貴賤的意義,最重要的額外收穫,是學會了把杯碟洗得閃閃發亮。

 

從我懷中流逝的溫熱

雖然好不容易申請到工作簽證,但由始至終我遠赴德國都不是為了洗碗。在柏林三個月後,我再次揹上背包,跑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愛爾蘭的五月依然寒冷,我穿着厚厚的毛衣,從都柏林坐了個多小時車,到了郊外的一條小村。農夫John從農舍走出來,帶我走進屋裏、上了二樓,就是我往後兩個月的睡房。從現代化的都柏林來到農場,只為一嘗打工換宿的滋味。時值初夏,農場有很多雜務,例如把收割了的禾草捆起來,或是到農場周圍逐處檢查鐵網是否有破爛,還有最直接的剪雜草。那兩個月農場生活中,最令我難忘的,卻是一隻大頭小羊。牠只有幾天大,卻不太懂走路,我常常發現牠躺在路中。羊媽媽已好幾次把牠遺棄,我試過抱牠找媽媽,牠連叫的力氣也沒有。怎料一天早上,我竟在路上找到牠的屍骸,羊媽媽站在旁,看着我,叫了幾聲。可憐的小羊,眼珠被鳥兒吃掉了,昨天還躺在我懷內、依然溫暖的身軀,今天卻變成一副骨頭和血肉分離的軀殼。這當然是大自然定律,但當我曾經感受過的溫熱、那麼珍而重之的一條小生命,竟這樣不動聲色地離開。生命是如此脆弱,回想人生種種際遇,遷怒過的人、遭遇過的挫敗,其實根本不算甚麼。

 

性格獨特的巴爾幹半島

離開愛爾蘭,我回到歐洲大陸繼續四處遊歷,都是一些風花雪月的旅程。直至年尾,我相約友人到巴爾幹半島旅遊 — 從克羅地亞、波斯尼亞與赫塞哥維納、黑山共和國、馬其頓、科索沃、塞爾維亞,到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等。這些地方充滿歷史,而且由於曾受鄂圖曼帝國統治,無論文化、飲食、宗教、建築、城市規劃等,都跟西歐截然不同。旅程的第一站是克羅地亞,站在高處俯瞰小城杜伯尼克(Dubrovnik),盡是古城區的橙色屋頂。我跟民宿老闆聊天,說起即將要到科索沃,他卻臉色一沉,問為何我們要去這種地方…那時科索沃和塞爾維亞的邊境剛又開火了,我們心裏忐忑着,他還提醒我們,因為塞爾維亞還未承認科索沃這個國家,如果護照蓋上了科索沃的簽印,就不能進入塞爾維亞了。聽了他的說話,我們便立即改了行程,先到塞爾維亞。

 

火車上的惡作劇

從保加利亞到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Belgrade)要坐九小時的火車,我選擇了夜車,從火車站買了貴一點、有固定座位的票,但上車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座位號碼。我問車上的職員,他們不懂英語,只示意我隨意坐,後來發現座位的號碼早已被人撕掉,根本形同虛設。幾經波折總算安頓好,那是一個六人車卡,除了我和友人,車內還有三位塞爾維亞男人。火車一開動,他們便開始抽煙,我把窗開了一點,讓空氣稍為流通,怎料其中一人竟把窗關掉,我們開始覺得奇怪,因為他們顯得不太友善。途中經過一些小站,更多人上車,車卡內還剩一個空位,其中一個男子卻把腳伸到對面的位置,一人霸佔兩個座位。這時有位老婆婆上車,那男子卻無意把腳放下來,我實在看不過眼,拍了拍他的腳,他無奈讓出這個位置,同時亦展開了之後數小時的惡作劇。

甫坐下,他們便以「鬥大聲」的方法來中斷我跟朋友聊天;我只好拿出書看,其中一人卻「啪」的一聲把燈關掉了,這樣大概是宣戰了。但在那時候,我們只能保持沉默,在凌晨的跨境火車內,語言不通,任何正面衝突,對方必定佔優。此時,他們又繼續肆無忌憚地抽煙,我們只好站出車卡外的通道,雖然很累,但吸四小時的二手煙總不是辦法,大約站了兩小時,車卡內的三名男子好像也玩得累了,我們便回到座位上,這時我又發現他們把安裝在我椅背上的軟膠墊拿下了,放在車頂的行李架上。這種小學生的玩意,實在令人哭笑不得,我只好把軟膠墊裝回去,然後坐下。幸好,幾名男子一過境便下車。折騰了一整晚,我們終於可以安靜下來。對塞爾維亞這個地方,絕對是失望的,看見這些自大和不尊重女性和長者的青年,隱約見到這個國家的未來,尤其是當走到科索沃和薩拉熱窩時,目睹種種塞爾維亞人為了權力和爭奪領土而做出的事情,這感覺更為強烈。

 

看不見遊客、更看不見未來

從馬其頓首都斯科普里(Skopje)坐巴士到科索沃的普里什蒂納(Prishtina)只需一個多小時,可以即日來回。在普里什蒂納下車後,我們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因為網上有關資料根本十分有限。手拿着鍵盤式的電話,雖然旅途上已習慣到達後才在車站拿張地圖找下一個目的地,但這兒確實甚麼都沒有 — 應該說,這地方根本不準備有旅客到訪。我們走出車站,立即看見克林頓的巨型雕像,打算順着人流走,應該能走到較旺的市中心。走着走着,馬路兩旁的建築物都全是幾層高的灰色樓房,有點覺得自己迷路了,只好問問路上的一位年輕女孩。幸好她懂英語,而更幸運的,她竟然說自己能當嚮導,帶我們遊覽這個城市。我們先到堪稱世上「最醜的圖書館」,然後走到代表科索沃的「New Born」字牌。女孩在科索沃讀大學,她是阿爾巴尼亞人,爸爸在九十年代科索沃戰爭中,被塞爾維亞人殺害,媽媽便獨力養大她和弟弟。雖然她是個滿臉笑容的可愛女孩,但談到逃離戰亂,依然猶有餘悸。和平並非必然,她的爸爸為了科索沃獨立而戰死,換來的究竟是暫時的苟安,抑或永恆的和平,大概沒有人能看清。

 

出走的理由

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旅遊方式,沒有任何一種旅遊模式比較優越。旅遊的歷練是很個人的,不少人比我勇敢,經歷的事比我可能還要刺激百倍;但我遇到的人和事,只會活於我的記憶中,而只會對我的人生產生影響。遊歷一年後,我回到香港繼續營營役役地工作。雖然到過很多地方,欣賞過別人的山明水秀,卻依然震懾於飛鵝山自殺崖的巍峨、喜愛獅子山與山下高樓的相映成趣、驚嘆萬宜水庫六角柱石的鬼斧神工。最終發現,離開的最大理由,是為了回來。

 

後記:
驚險的一次

西藏之旅後,我一年總會去一次較長的旅遊,大部分都是獨自揹着背包跑回內地 — 廣西、雲南、香格里拉、陜西,都是因為較便宜。每一次旅程,都是一次成長的速成班,途中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人、看到美不勝收的風景,但更重要的,是碰到問題,必定要獨自解決。有一年我在雲南,認識了一位陝西女孩,跟她特別要好,便決定一起租車到山區的白水台景區去玩。途中遇上一對夫婦,都說有興趣一起去,於是便四人同遊。跟司機說好了地點時間,遊玩過後,我和陝西女孩一起回到說好的地方等司機,卻等了半小時也不見他踪影,就連那對夫婦也消失了。附近在等客的司機告訴我們,他們早就走了,我們呆了半晌,這時那些司機開出高價,說可以帶我們回到山下。我們覺得貴得過份,便半帶賭氣地決定自己走下山。我們沿着馬路,邊走邊看美麗的風景,卻還未知道自己已身陷險境。當時是下午一時,要走到山腳有民宿的地方,足有幾十公里,徒步需要十多小時,而且一路上沒有任何村落可以留宿或補給!但事已至此,我們只能硬着頭皮走。正在苦惱時,一輛採礦石的大卡車經過,我們便截停了它,問司機能否載我們一程。他友善地答應了,我們便攀上巨石和雜物,搖搖晃晃地坐在石上,讓大卡車帶我們到一個未知的地方。最後,司機在石礦場放下了我們,雖然這兒不近民宿,但已幫了大忙!最後我們走了七個小時,終於在天黑前找到民宿,不用在野外露宿。我們無法知道為甚麼原本那個司機收了錢卻沒有履行承諾,把兩個女孩丟在渺無人煙的山上;但事情發生了,站在原地抱怨也沒用,只能想辦法解決。年少也實在無知,回想起來,山上那些司機也只不過索價二百,若能安全帶我們到民宿,在那環境下也是個可取的選擇。當年年少氣盛的我不甘讓別人佔便宜,卻在陰差陽錯下造就了這一段難忘的經歷。

 

2018-09-20T12:26:45+00:00